这时一个从爱弥丽和我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我的渔夫,在门口上低声唤我的名字。
“先生,”他说道,眼泪流下他那饱经风雨的脸,他的嘴唇颤抖着,脸像灰一般白,“你肯去那边一下吗?”
我所记起的往事从他的神情上表现出来了。我靠在他伸出来扶我的胳臂上,丧魂失魄地问他道:
“一个尸首已经靠岸了吗?”
他说道:“是的。”
“我认得那尸首吗?”
他什么也不回答。
但是他把我领到海边。就在她和我——两个孩子——寻找贝壳的地方——就在昨夜吹来的那条旧船的一些比较轻的碎片被风吹散的地方——就在他所伤害的家庭的残迹中间——我看见他头枕胳臂躺在那里,正如我过去时常见他躺在学校里的一样。 “我希望时间,”我看着她说道,“会于我们大家有益呢。亲爱的斯提福兹夫人,我们在最沉重的不幸中,必须信赖这个了。”我的态度的诚恳,还有我眼里的泪水,使她吃惊。她的全部思想过程似乎要停止,要改变。我在轻轻地说他的名字时,用力控制我的声音,但是我的声音颤抖了。她低声自言自语地把他的名字重复了两三次。随后,她带着勉强的镇静对我说道:“小儿病了。”“病得很重。”“你见过他吗?”“我见过。”“你们和好了吗?”我不能说是,我不能说不是。她把头略微转向旁边洛莎·达特尔站立的地方,就在那里,我用了嘴唇的动作对洛莎说道,“死了!”为要不使斯提福兹夫人向后看,而且分明看出她还没有准备好要知道的事,我赶快接住她的目光;但是我已经看见洛莎·达特尔怀着绝望和恐怖的激动把双手投向空中,然后捂在脸上。那位俊秀的夫人——那么相像,哦,那么相像!——用一种呆定的目光看我,把手放在前额上。我劝她平静,准备忍受我不得不说的事;不过我却应当劝她哭,因为她像一尊石像一般坐在那里。“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我结结巴巴地说道,“达特尔小姐告诉我,他在这里那里地航行。前天夜间海上是可怕的一夜。假如他那一夜在海上,临近一个危险的口岸,如我所听说的;假如我见过的那条船真是他——”“洛莎!”斯提福兹夫人说道,“来我这里!”她来了,但是并未带着同情或慰借。当她与他母亲面面相对时,她的眼睛像火一般放光,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那,”她说道,“你的骄傲满足了吧,你这个疯女人?现在他已经向你赎了罪——用他的生命!你听见吗?——他的生命!”斯提福兹夫人直挺挺地陷进椅子,睁大了眼睛看她。除了一声呻吟外,没有作声。“唉!”洛莎热情地捶着胸叫道,“看看我!呻吟,叹气,看看我!看这里!”拍着那个瘢,“看你死去的儿子的手迹!”那个母亲时时发出的呻吟使我感动。始终一样。始终不清楚,不通畅。始终伴同头部无力的动作,脸上却没有变化。始终从僵硬的嘴和紧闭的牙齿中发出,仿佛牙关已经锁起,面部痛楚得失了知觉。“你记得这是他什么时候干的吗?”她说下去道,“你记得这是他什么时候(由于他承受了你的天性,由于你对于他的骄傲和感情的纵容)干的,使我终生破相的吗?看看我,到死带着他那十分无礼的痕迹;为了你把他弄成的样子呻吟和叹气吧!”“达特尔小姐,”我劝她道,“看上天的面——”“我一定要说!”她把她那闪光的眼睛转向我说道,“你不要出声!看看我,我说,骄傲的虚伪的儿子的骄傲的母亲!为了你对他的养育呻吟吧,为了你对他的纵容呻吟吧,为了你丧失他呻吟吧,为了我丧失他呻吟吧!”她握起拳来,全部瘦削的身体颤抖,仿佛她的感情在一寸一寸地杀掉她。“恼恨他任性的是你!”她绝叫道,“被他的傲气伤害的是你!白头时反对你生他时所造成的这两种性格的是你!从他的摇篮时代养成他实有的样子、妨碍他应有的样子的也是你!现在,你看到你多年辛苦的报酬了吧?”“哦,达特尔小姐,可耻呀!哦,残忍哪!”“我告诉你,”她接过去说道,“我一定要对她说。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世界上没有权力可以阻止我!这许多年我都不曾出声,现在我还不说话吗?我一向比你更爱他!”凶猛地转向她。“我可以爱他,不求酬报。假如我作了他的女人,我可以因了他一年一句相爱的话,作他那反复无常的性情的奴隶。我可以的。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你是刻薄的、骄傲的、拘板的、自私的。我的爱情可以专一——可以把你那没有价值的啜泣踩在脚下!”她睁着闪光的眼睛踏地,仿佛她真那样干。“看这里!”她又下死狠地打着那个瘢说道。“当他长到更能了解他做过的事的时候,他懂得了,也后悔了!我可以对他唱歌,对他谈话,对他所作所为表示热心,用力取得他最感兴趣的知识;我引起他的注意。当他最纯洁最真实的时候,他爱过我。是的,他爱过!有许多次,他用小小借口把你支开,他搂抱过我!”她这样说时,她的疯狂中——差不多疯狂了——含有一种嘲弄的骄傲,也含有一种热切的回忆,一种柔情的余烬暂时在那回忆中燃起了。“我堕落——若非他用稚气的求爱举动迷住我,我或许早已经觉悟——成为一个玩偶,一种消遣品,随他的高兴放下,拿起,和戏弄。到他渐渐厌倦的时候,我也渐渐厌倦了。到他的爱火熄灭的时候,我既不因为他不能不娶我而与他结婚,也不再用力巩固我的权力。我们不声不响地彼此疏远。或许你已经看出来,但是并不以为可惜。从那时起,我就不过是你们中间一件残破的器具;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感情,没有记忆。呻吟?为你把他弄成的样子呻吟吧;不要为你的爱心呻吟,我告诉你,我一度比一向爱他的你更爱他!”她用闪光的发怒的大眼睛对着那睁大的眼睛和呆板的脸站在那里;当那呻吟继续发出时,她一点也不缓和,仿佛那个脸不过是一幅画。“达特尔小姐,”我说道,“假如你残忍到不同情这个苦恼的母亲——”“谁同情我?”她锋利地反问道。“她已经撒下这样的种子。让她为她今天的收获呻吟吧!”“假如他的过失——”我开始说道。“过失!她声泪俱下地叫道。“谁敢毁谤他?他的灵魂比他所折节下交的朋友的灵魂价值几百万倍!”“没有人比我更爱他,没有人比我更感念他,”我回答道。“我的意思是,假如你不同情他的母亲;假如他的过失——使你受过的痛苦——”“那是假的,”她撕着她的黑头发叫道,“我爱他!”“——假如他的过失,”我说下去道,“在这样的一种时候,你不能忘怀;看看那个人,即使看作你素不相识的一个人,救一救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