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时的一个清晨,一艘船静静地停泊在秦淮河的青溪边。船头站立着几个表情严肃的侍卫。岸上来往的行人们早已猜到船中坐的必定是某位官职不小的人,却也不敢走近前去探查一番。偶有几个胆大的,也只是神色匆匆地往船里瞥一眼,就在侍卫冷峻的注视下慌忙走开。船中坐着的王徽之眯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次赴皇帝之召赶赴京师,本来在常人看来算是件要紧事,可谁让他王徽之生性清高又孤傲,一路上随心所欲不紧不慢,船停停走走,最终又在秦淮河边停靠了。
久坐不免无聊。王徽之从船中的暗处看着一个个带着满脸憧憬与敬畏神色向船中窥视的人,不禁暗暗觉得好笑。一朝为官,各种规矩束缚多得很,还不如以前自己无官一身轻的时候,想去饮酒便饮酒,想去游玩就去游玩,多么随性!可惜自己如今一身官服,就连没有着装整齐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好不麻烦!如此累赘的苦差事,为何他们就如此向往呢?
王徽之注视着平静又带些微绿的水面,思绪又转到了他酷爱的那一片竹林上。浪费这大好的时光千里赴京城,最后也不过又要得一个更加麻烦的官职,还不如回家寻一片竹林,安安心心每日赏竹,吹箫饮酒,也不枉虚度年华啊!
思绪已定,王徽之决定上岸去再买一壶酒打发这平淡的时光。他随手抄起手边的一件外衣就套上了,也没有在意自己是否穿戴齐整。一旁侍候的书童见状面露难色,但在看到王徽之的目光后立即低头,欲言又止。王徽之撇了一下嘴。蓬首散带,不综府事,随你世人怎样说,我自这样潇洒来去,你又奈我何?
还没等步出船头,王徽之立即被岸上的一位驻足赏景的行人吸引了注意力。那位路人不是别人,正是担任过豫州刺史进督豫州十二郡和扬州之江西五郡军事,任建威将军、历阳太守等的名将桓伊。虽为将军,但桓伊并不是粗野之人。恰恰相反,谦逊文雅的桓伊不仅有着文韬武略,而且音乐素养颇为深厚。世人皆知桓伊最擅长的是吹笛,据说他使用的竹笛,是东汉著名音乐家蔡邕亲手制作的“柯亭笛”,音色清雅柔和,十分珍贵。
这下可有意思了。王徽之高兴地想,想必是上天看我无聊,赐了位名士来为我奏乐取乐。他想马上走出船去叫住桓伊,却看见桓伊转身上了辆马车。这可不行!王徽之皱眉望着桓伊的马车,立即回身坐下,抓起毛笔速写了一封拜柬,随后往目瞪口呆的书童手里一塞:“去,让他回来给我吹个曲子听。”
书童慌忙冲出船,在路人惊讶的目光中小跑几步拦住马车,硬着头皮高声说:“我家主人方才在船中闲坐,见到桓野王路过,又知道您擅长吹笛,想请您为他吹奏一曲,不知您可否愿意?”一边说,书童一边递上了拜柬。桓伊从马车中探身出来,亲手接过拜柬。他看着紧张得脸红脖子粗的书童,有点忍俊不禁。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士人,如此冒失地就派人过来,又是追车又是拦截递拜柬,就为了能听自己吹一首曲子?也难怪把小小一个书童紧张成这样。
打开拜柬,桓伊深吸一口气。虽然这拜柬笔迹潦草,显然是在仓促之下完成,但那笔墨之间,分明是一股压不住的豪气。拜柬上,字字笔法多变,妍美流畅,绝不是出自普通人的手笔。细看其行迹,竟然和书圣王羲之有几分相似。
再打量神色拘谨的书童几眼,桓伊心中有了底。想必这家书童的主人就是那传闻中的王徽之了。作为书圣王羲之的第五个儿子,这位王徽之可是出了名的狂傲和散漫,但书法功力也绝对不屈于人下。
虽然早就听说过这位名家不修边幅,是个随性之人,但自己名声显赫,毕竟也是有些地位的显贵,真没想到他会不顾礼仪贸然叫人来拦车递拜柬,果真是位性情中人。
桓伊一向随和文雅,也不计较这些官场上的礼数琐事。自己早就听闻过这位王徽之的多种事迹了,如今碰见也是缘分,既然想听,那就去吹一首好了。
想到这,桓伊走回王徽之的船边,叫随从拿出胡床,然后取出心爱的柯亭笛,一言不发地坐在胡床上吹奏了起来,笛声悠扬,曲调优美。
一位著名将军坐在岸边为神秘的船中人吹笛。岸边的百姓哪里见过这么怪异的场景,一个个目瞪口呆,既心存疑惑,又不想开口惊扰了桓伊的笛声,思绪纷飞间又渐渐被乐声陶醉了,谁也不敢出声。
一曲完毕,桓伊站起身轻轻地拍拍身上的土,把柯亭笛仔细地收了起来。他没有再往船的方向看,也没有说任何话,转身就往马车走去。随从见状赶紧收起了胡床,也随着马车渐渐远去了。停泊的船依然安静。从始至终,两方都一言不发。
船中的王徽之仍然坐在原地,微微一笑。他看着桓伊远去的身影,仍然没有任何走出船相送的意思。拿起身边的一壶残酒,王徽之对着书童,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错,是不是?”
书童再次愣住,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又听到王徽之吩咐了一声:“开船吧!”马车和船都远去了,但岸边的人却未散尽。这首曲子悠扬的旋律久久在他们心中耳畔回响。桓伊当时即兴为王徽之吹奏的这一首曲子,就是后来著名的《梅花引》也叫《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