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之内 掞其芬芳
关于梁实秋《雅舍小品》
文:吴方
一九八七年秋季,梁实秋先生在台北病逝。在这之前,从海峡那边偶尔传过来老人怀乡的文字,“度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闻之愀然。“月是故乡明”,还有故土故人、北方的栗子、白菜、……犹绕心头。他说过:“自从离开北平,想念豆汁儿不得自已。”惟老乡能体会他梦里那碗豆汁儿的滋味。然而此情可待已成追忆,今读逝者遗文,莫不泣然。梁先生逝后,其女自北京千里奔丧,中道受阻,犹为天下不合情理之事添了一条不幸的注脚。
若干年间,梁实秋居海隅而身遭谤议,其人其文难以平心论之。其生也晚的一辈人,大约只能从鲁迅文集中知其“漫画”像,也不过一鳞半爪而已,未知古来几多人和事,多有苍黄反覆,遽难定论。昔《吕氏春秋·察传》云:“辞多类非而是,多类是而非,是非之经,不可不分,此圣人之所慎。然则何以慎?缘物之情及人之情,以为所闻,则得之矣。”做到这一层实在并不容易,十数年前尤甚,在一味偏左的眼光下,既不能缘情慎察以为所闻,梁实秋之被摒斥,并不奇怪。
梁氏八十余年生业,撮其要者,不过读书、教书、译书、著文几样可述,立于朝或鸣于市是谈不到的。粉笔生涯之余,耽于书卷,隐于文艺,历三十年不舍之功,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已令人馨香祷祝了;尚有不少小品文字,其言侃侃,虽以为斯文如敝帚,多有可会心者,可摩挲者。我于闲暇间曾搜集之,朝夕启扉,齿颊留香,亦有一时难以况说之体味。细想,也不过如促膝抵掌,闲话家常,虽星斗之光未必掩天,怕是自己的偏爱罢。
梁氏的散文小品结集后多以“雅舍”名之,雅舍虽为作者抗战时客居重庆北碚的二间简陋瓦屋,但在它主人心里恐怕有着永怀的亲切——“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客里似家家似寄”,雅舍之间正不妨以亦家亦寄的人生咏叹寓之。小品文字也可与万籁清音、一己性情相徘徊,于月下寒窗清晖满地或兴阑人散细雨蒙蒙之际,一吐对这个世界的观感。
“雅舍”小品给人涉猎广泛、信手拾掇的印象,却还算不上吟风弄雅,仅看其题目,诸如《洗澡》、《孩子》、《敬老》、《吃相》、《广告》、《麻将》、《下棋》、《理发》之类,便可见近俗近俚。归拢了看,无非把种种人们熟悉的际遇和自迷的状态给略略“曝光”,也像是一面面镜子,虽没有特别庄重的事情让人尴尬,品品人情的微妙、世态的纷纭或者有意无意的小把戏,也是特别的一格,见出“有个性就可爱”。历来小品文章或主风流飘逸,或呈膏腴精巧,或只是平实散淡罢了。“雅舍”属于后者,且有以幽默来助谈兴的意思。这种风格好像很平淡,是在从容迂缓里包藏了犀利的。响远不在音高,酒好不必醉人,原是一个道理。
象“谦让”这样一个小题目,我不知道作论文如何能做得,却私许“雅舍”的举重若轻。它先从“指事”切入,那情形在交际场中几乎是必演的保留节目:“一群客人挤在客厅里,谁也不肯先坐,谁也不肯坐首座,好象‘常常登上座,渐渐入祠堂’的道理是人人所不能忘的。于是你推我让,人声鼎沸。辈份小的,官职低的,垂着手远远的立在屋角,听候调遣。自以为有占首座或次座资格的,无不攘臂而前,拉拉扯扯,不肯放过他们表现谦让的美德的机会。有的说:‘我们叙齿,你年长!’有的说:‘我常来,你是稀客!’有的说:‘今天非你上座不可!’事实固然是为让座,但当时的声浪和唾沫星子却都表示像在争座。主人
举一反三,这种无意识虚伪,国人可说乐此不疲见怪不怪。然而这里边的微妙,我们大多又不遑深究的。梁先生却还要说“怪之不怪”有它“类情”的一面:“考让座之风所以如此地盛行,其故有二。第一,让来让去,每人总有一个位置,所以一面谦让,一面稳有把握……第二,所让者是个虚荣,本来无关宏旨……我从不曾看见,在长途公共汽车站售票的地方,如果没有木制的长栅栏而还能够保留一点谦让之风!因此我发现了一般人处世的一条道理,那便是:可以无需让的时候,则无妨谦让一番,于人无利于已无损;在该让的时候,则不谦让,以免损己;在应该不让的时候,则必定谦让,于己有利,于人无损。”
倒也不用痛心疾首,就这么一副心肠,可怕的是还要作上国君子的模样。谁能说小品不算一把庖丁解牛式的刀子呢?刀不刀原不一定要杀伐见血不可。
然而“雅舍”的文字还不免会被当作“小摆设”的。
即或在“五四”以后,小品文在中土也未至消歇,虽然在有的时候,小品的存在竟成了问题。尤其是不够战斗不够载道的小品文字最受掊击。然而小品的惊悚萎顿既无益于“平天下”、“铲恶秽”,倒是可以使种种“新八股”驰骋于文化沙漠之上,使文化更其粗鄙,生活更其缺少温润,以至于旷日持久,心灵随着语言一道板结,小品的品格之失其本色,已无待于外力的翦伐了。
“雅舍”的本色大抵在于“小”、也在于可“品”,也是承认在体性、格局上有限制,正不出前人委婉的批评:“虽小却好,虽好却小。”但小有小的价值,且不妨小中见大,不是说“萧萧数叶”可以“满堂风雨”么?倘小嗓儿硬派作大花脸,也很难让人消受。以往文坛有“假大空”之弊,可见偏执于“大”,结果并不美妙。其实,“雅舍”诸篇虽然不够大模大样,不尽合于某种“主义”,却并不乏对社会现象、心态的贴切观察与批判。所谓“指事类情,见仁见智”,所谓“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不似某些大路杂感文字的意有余味不足,扬道理而屈性情,如同一撮盐冲一锅汤,一盘难啃的鸡肋。多识于草木虫鱼、笔札翰墨、衣食住行,惟其寻常,也惟其可品味,虽然味性温淡,却宜于心会神契。这里边有寄托有旨趣,不过扫却了痕迹,如杯茶盏酒灯花静落。所谓“花看半开, 酒饮微醺”,最令人低徊。
毕竟,小品不是廊庙里的供器。
我读“雅舍”,愿意了解一些我不知道或知之却不曾体会到深一层的人情世态,在这一点兴味上它真能使读它的人不腻。看起来小品忌直露,同时又忌隔膜。虽然挑不起高头讲章的分量来,入木三分却一点儿不省气力。常常我们所说的“透辟”,在“雅舍”就是搔到生活的痒处,发人一噱,也见出事象的性格来。
如写“下棋”——“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你,暗暗的骂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憋在心里难受,受病。”——确实,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谈“写字”——“写字的人有瘾,瘾大了就非要替人写字不可,看着人家的白扇面,就觉得上面缺点什么,至少该有‘精气神’三个字。相传有人爱写字,尤其爱写扇子,后来腿坏,以至无扇可写,人问其故,原来大家见了他就跑,他追赶不上了。如果字真写到好处,当然不需健腿,但写字的人究竟是健腿者居多。”——我倒是觉得,情形也不尽然,现在你如其在公共场合为“俗墨”所苦,可能知道爱写字的人怕是比“健腿”还多了一种本事。
诸如此类的小品文字,不便一一。我自然并不觉得好在吐唾珠玑,其实不过是减少废话,言之有物而不见执缚。这也许会使人想到现今散文废墨之多,絮叨不休。正是“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雅舍”中有一则《沉默》,写到一位沉默的朋友无言造访,二人默对,不交一语,茶尽三碗,烟罄半听……主人从这位有六朝遗风的朋友联想到沉默也是一种境界——“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可能是一种更高的境界,无言独化,一种超脱。“一般的仁人君子,没有不愤世忧时的,其中大部分悯默无言,但间或也有‘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人,这样的人可使当世的人为之感喟,为之击节,他不能全名养寿,他只能在将来历史上享受他应得的清誉罢。……在如今这个时代,沉默是最后一项自由。”此所谓“可与智者道,难与俗人言”,雅舍主人也许还未想到——当这最后一项自由也会被剥夺时,便只有死能保持这自由了。他曾隔海相忆的老舍,莫不正是如此令人唏嘘的命运!
写文章也是说话。但一种心的语言乃是近于沉默的,所谓“大音希声”,文学语言的根性乃是在那深湛的灵府,所以说得很少也许倒会显出很多,在时间和空间中,也许“诗”正出自一种神秘。正如雅舍主人经岁月之旅消磨而且沉积,仍望飘渺乡关,情怀寂寞。苏东坡诗云:“非人磨墨墨磨人”,“雅舍”的乡愁也已在“不言愁”里了,他可以就谈谈“吃”,让旧时风物水流云在,谈谈“东安市场”、“北平年景”、“水木清华”………作者偶然提到五十多年前一次在清华听梁启超演讲,说他“风神潇散,声如洪钟”,“讲起《桃花扇》,诵到‘高皇帝,在九天,也不管他孝子贤孙,变成了飘篷断梗’,竟涔涔泪下,听者愀然危坐,那景况感人极了。”然后,又添一闲笔:“他讲得认真吃力,渴了便喝一口水,掏出大块毛巾揩脸上的汗,不时呼唤他坐在前排的儿子:‘思成,黑板擦擦!’梁思成便跳上台去把黑板擦干净………”当年盎然生气,至今俱成广陵散,读“雅舍”谈往的笔墨,依然不胜遥想。
以往的“文学史”,常常像一本本算不清的账。然而到现在,总该渐渐淡化那种褊狭的斗争清算意识了。一个开明的社会,总该宽容思想与艺术表达的自由。小品的生命尤在于自由。
文人的不自由以及写作的矫情,固然常由于异己力量的勒控驾驭,也在于他有意无意地要把平常的自我换成一个反常的戏剧化的自我。于是一篇文字也会有什么背景、来头,有粉饰,有阿谀,有“瞒和骗”,他的心灵已经早已不自由了。“雅舍”不过以平常心写了些平常事,不强说硬说,以为世事都在这里洞明了。这倒成了它可贵之处。
读书、体察、阅历,用具体的人生作成平凡的文字,原也不太计较功利。你可以消闲解颐,也不妨有关于文化的琢磨,至于海内外仁人那一份文化的乡愁更可能令人动容怃叹。梁实秋始终是个普通的人,同时又是两脚踏中西文化、一身处新旧之间的一个学者。惟其他从平心而论而不喜笼统偏执的判断,他会喜欢和怀念许多旧的事物,因为那是有内容的能唤起人回忆的东西,正如北平市上的爆肚儿,腊八的那一锅粥, 平生快意,总归难以忘怀。同时他又说:“人生之应该日新又日新的地方亦复不少”。“雅舍”中于是亦复不少对迷恋骸骨或唯新是鹜的批评。
“雅舍”给人一种观世的眼光,然而在我看,具体的褒贬并不重要,如许文字小品也不是人们一服即效的良药。它的风神乃是在借某种语言的表达,执守着个体精神的自由,或者说体现着良知的精神家园。“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确实,这是我们在沉溺于群体意识时所该注意到的。对个人主义的长久批判是否一并引出了扼杀个性创造力、想象力的魔鬼?梁实秋说得不错:“我们对于一件事或一个问题,要想理解它或批评它,便应该自己好好想一下,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想过之后,如果认为应该跟着别人走,便堂堂的去一同走。这不是被人牵着鼻子,当然更不是被人抽着鞭子。”
一种作为前提的个体自由的价值,当然不能同存在的社会性、选择的功利性混在一起来谈。如果混为一谈,就会抹煞选择的权利,还不仅是选择这还是选择那的权利。在这个意义上,说“大河无水小河干”,恰恰是一种颠倒。长久的颠倒,使人习惯于消除个性的安全感,习惯于戴上面具,说话用舞台腔,生活在一场可悲可笑的戏剧里。
回到被称为“千古事”的文章,梁实秋曾在札记中引用一位英国批评家的话说:“任何人都可以用戏剧的腔调念出一段剧词,或是踩上高跷来发表自己的思想;但是用简单而适当的语文来说话写作便比较困难了。”“雅舍小品”的风格大概也正在这番话的意思里,它不是“踩高跷”的。
据说,剑拔弩张读小说,茶余饭后话散文。有这样的认识,论到小品怕是要更闲一些。“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话也不算全错。然而“闲”里的意味,或可申写性灵而不悖于风雅,进而“意在破人执缚”,不也是无“益”之益吗?
一九八九年三月,北京槐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