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一生好象一共写过三首题为《望岳》的诗。第一首作于他大约二十五岁“游齐赵”时,当时他襟怀浩荡,眼界空阔,一落笔即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被后人称为是“神助之句”;“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二语奇峭;而“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两句写尽望鸟人真切感受;最后两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身在岳麓而神至岳巅,写得有力如虎,遒劲峭拔。虽没有“登峰造极”而泰山的真形已尽落眼底矣。
这是他青年时面对自然的风度,子在川上,何其洒脱!
十八年后,他在陕西,在去华州的路上,作了第二首《望岳》。这一次他望的是西岳华山:
西岳 竦处尊,
诸峰罗列似儿孙。
安得仙人九节杖,
拄到玉女洗头盆。
车箱入谷无归路,
箭栝通天有一门。
稍待秋风凉冷后,
高寻白帝问真源。
这一年他四十多岁,正是外面兵荒马乱,内心忧闷不快的中年。这一首《望岳》不如上一首著名。原因当然多矣,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诗人没有心劲--一二句还来势不弱,可见诗人心力,可是三四句即以“安得”二字借天仙而出我语了,七八两句更是有气无力地说:还是等以后吧……,和前一首《望岳》的后两句相比,同样有“等以后”的意思,可是前者“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何等的豪迈,而此两句又是何样地消沉!
中年负累,诗心踯躅,皆然也。
中年望岳,诗语嚅嚅,诚然也。
当代著名诗人西川曾有诗句云:
田野上三棵榆树并肩而立
如同老人 女人和孩子
诗句酷似杜甫望西岳诗之一二句,如果不能说这是句出有典,就应该说他们两个于此有同好焉。事实上杜甫的这首诗中,也只有这两句好。
无独有偶,杜甫五十八岁那年,在南方,竟又写了一首《望岳》,这一次,他望的是衡山。
这可是杜甫的老年之望啊,我是真不敢翻读这首诗,真不敢面对杜甫的晚年。
可以想象,老年杜甫的望岳之诗,一定有更多的孤愤和难受。
他为什么要只是远远地望呢?
他为什么不也登上去呢?
是啊,杜甫老先生是多么想登高望远啊,可是,当他终于登上高处以后,他所写的,或者说他所感受到的,却竟然是--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鬃,
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就是杜甫著名的《登高》,这就是杜甫的悲剧:于仕途政治,他一生都在远远遥望而徒生叹息,纵有凌云之志,却一直没有飞翔的机会;面对举足可至的自然之高处,他竟然也是远望的时候多而登临的时候少,一朝登临了,自己却已经是垂垂老矣的多病暮年,纵有老骥伏枥的壮心,然而一切却毕竟是晚了!没有哪一颗苦瓜不是结在同一根苦藤上,杜甫当时写《登高》,肯定只是出于直觉和感觉,可是,他竟于无意中为自己的心灵写下了一首“史诗”--如果杜甫只是国家民族的“诗史”,那他作为一个千年的大诗人就是有残缺的,他的诗,同样也是他自己生命的历史,因此,他才无愧于他头上那一顶光芒四射的诗人桂冠!
让以往的伟人们登高望远吧,让我们这些后来者从他们的作品中登高瞩望他们比大自然更为美丽壮观的心灵,以及痛苦。
1.仇兆鳌《杜诗详注》对这首诗的评注
此望东岳而作也。诗用四层写意:首联远望之色,次联近望之势,三联细望之景,末联极望之情。上六实叙,下二虚摹。岱宗如何,意中遥想之词,自齐至鲁,其青未了,言岳之高远。拔地而起,神秀之所特钟。矗天而峙,昏晓于此判割。二语奇峭。王嗣《杜臆》云:“荡胸”句状襟怀之浩荡。“决眦”句状眼界之空阔。公身在岳麓,而神游岳顶,所云“一览众山小”者,已冥搜而得之矣,非必再登绝顶也。杜句有上因、下因之法:荡胸由于曾云之生,上二字因下;决眦而见归鸟之入,下三字因上。上因下者,倒句也;下因上者,顺句也。末即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意。
2.赏析例文(萧涤非)
杜甫《望岳》诗,共有三首,分咏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这一首是望东岳泰山。开元二十四年(736),二十四岁的诗人开始过一种“裘马轻狂”的漫游生活。此诗即写于北游齐、赵(今河南、河北、山东等地)时,是现存杜诗中年代最早的一首,字里行间洋溢着青年杜甫那种蓬勃的朝气。
全诗没有一个“望”字,但句句写向岳而望。距离是自远而近,时间是从朝至暮,并由望岳悬想将来的登岳。
首句“岱宗夫如何?”写乍一望见泰山时,高兴得不知怎样形容才好的那种揣摹劲和惊叹仰慕之情,非常传神。岱是泰山的别名,因居五岳之首,故尊为岱宗。“夫如何”,就是到底怎么样呢?“夫”字在古文中通常是用于句首的虚字,这里把它融入诗句中,是个新创,很别致。这个“夫”字,虽无实在意义,却少它不得,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齐鲁青未了”,是经过一番揣摹后得出的答案,真是惊人之句。它既不是抽象地说泰山高,也不是像谢灵运《泰山吟》那样用“崔刺云天”这类一般化的语言来形容,而是别出心裁地写出自己的体验——在古代齐鲁两大国的国境外还能望见远远横亘在那里的泰山,以距离之远来烘托出泰山之高。泰山之南为鲁,泰山之北为齐,所以这一句描写出地理特点,写其他山岳时不能挪用。明代莫如忠《登东郡望岳楼》诗说:“齐鲁到今青未了,题诗谁继杜陵人?”他特别提出这句诗,并认为无人能继,是有道理的。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两句,写近望中所见泰山的神奇秀丽和巍峨高大的形象,是上句“青未了”的注脚。“钟”字,将大自然写得有情。山前向日的一面为“阳”,山后背日的一面为“阴”,由于山高,天色的一昏一晓判割于山的阴、阳面,所以说“割昏晓”。“割”本是个普通字,但用在这里,确是“奇险”。由此可见,诗人杜甫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作风,在他的青年时期就已养成。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两句,是写细望。见山中云气层出不穷,故心胸亦为之荡漾;因长时间目不转睛地望着,故感到眼眶有似决裂。“归鸟”是投林还巢的鸟,可知时已薄暮,诗人还在望。不言而喻,其中蕴藏着诗人对祖国河山的热爱。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最后两句,写由望岳而产生的登岳的意愿。“会当”是唐人口语,意即“终当要”。如王勃《春思赋》:“会当一举绝风尘,翠盖朱轩临上春。”有时单用一个“会”字,如孙光宪《北梦琐言》:“他日会杀此竖子!”即杜诗中亦往往有单用者,如“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奉送严公入朝》)如果把“会当”解作“应当”,便欠准确,神气索然。
从这两句富有启发性和象征意义的诗中,可以看到诗人杜甫不怕困难、敢于攀登绝顶、俯视一切的雄心和气概。这正是杜甫能够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关键所在,也是一切有所作为的人们所不可缺少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两句诗千百年来一直为人们所传诵,而至今仍能引起我们强烈共鸣的原因。清代浦起龙认为杜诗“当以是为首”,并说“杜子心胸气魄,于斯可观。取为压卷,屹然作镇。”(《读杜心解》)也正是从这两句诗的象征意义着眼的。这和杜甫在政治上“自比稷与契”,在创作上“气屈贾垒,目短曹刘墙”,正是一致的。此诗被后人誉为“绝唱”,并刻石为碑,立在山麓。无疑,它将与泰山同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