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上的呼声
马勒的《大地之歌》使我想起在我这些年幽微的记忆中不时闪烁的一个词:旷野呼告。或者说在马勒的音乐中我看见了这个词,重温了这个词所链接的一系列形象,或者对于我来说,马勒的《大地之歌》就是旷野呼告。以前我相信有这样的呼声,在心灵中听到了它,现在它就在我身边,我的耳朵听到了它。
然而,在又聋又哑的上帝面前呼喊的音乐家只有马勒自己。詹姆斯·列文说马勒终其一生都在写着同一部作品,这同一部作品指的就是对个体存在始终如一的追问,它贯穿在马勒的所有作品中。一位朋友告诉海汀克说,他去音乐会听马勒的《大地之歌》交响曲,他坐在那里,一直从头哭到尾。海汀克叫道:“我的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还是音乐吗?我们是去进行精神分析治疗吗?我当然是马勒的热心崇拜者,但有时我担心人们过分沉溺于这种音乐是由于误解。”什么是音乐,什么是误解?人们确实从音乐中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激情,它就埋在自己心底,自己无力表达,甚至不敢注视,害怕它会将自己引向疯狂和毁灭。当人们发现这种不能言说的痛苦被表达出来时,还有什么样的堤坝不能被这悲喜交集的泪水摧毁?
马勒是一位深入到人类不敢涉足的险境、在旷野里作为上帝的质问者和命运的反抗者、与上帝和命运对峙的人,他返回人间后对人们讲述着自己的亲身体验。这位勇敢者为了说出我们难以想象的雷电轰鸣和亘古沉寂,他动用一切身体的、本能的、直觉的、记忆的、认识的各种因素,使我们感受到那压倒一切、冲破界限以及平衡、理性的极端体验。他的作品的长度也一样,是被他巨大的内容撑开的:两分钟之后,他的乐思才刚刚展开,我们听到那些宽广的音符伸展开来,慢慢落下,就像在《大地之歌》的第四乐章,最后的离去持续那么长,是如此恋恋不舍,如此渴望抓住最后一刻。有些人说他的一生在《大地之歌》中获得了大团圆,而实际上这是与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和贝多芬的《合唱交响曲》完全不同的结局,没有欢乐颂,只有一个为自我存在奋斗了一生的个人离开人世时的恋恋不舍。
就在临死前,伯恩斯坦说:“离开人世的最悲哀的事情之一,是再也听不到马勒的《大地之歌》了。”我想活着的人们可以对自己说:活在人世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是可以反复聆听马勒的音乐。(雷武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