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统计,《红楼梦》中的俗语就有315条,其中加有“俗话说”这类冠词的前八十回有48条,后四十回有7条,合计55条。加有“古人说”一类冠词的前八十回有17条,后四十回有8条,合计25条;加有“常言“这类冠词的,前八十回有4条,后四十回无。研究者还归纳出,《红楼梦》一书人物引用俗语最多的是王熙凤,共57条。引用俗语最多的章回是六十五回,共计16条。民间谚语有268条,成语有11条,歇后语52条,曹雪芹自己创造的有7条。曹雪芹使用的俗语,是比较宽泛的概念,应该包括了民间谚语、成语、古人的诗句和歇后语。所以给《红楼梦》中使用的俗语定一个标准就是指民间谚语、古语、格言、歇后语等,由劳动人民创造并在人们口头流传的经验的总结。《礼记·大学》中就说:“谚,俗语也。”俗语的最大特点就是它的通俗性和普遍流传性。曹雪芹对俗语的态度早在第一回中就明确了:“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其中的“村言”就是俗语。在文学作品中引用俗语,并不自曹雪芹才开始的。从宋元话本、杂剧以来,文学作品中引用俗语已是司空见惯的。据粗略统计《金瓶梅》所引用的俗语高达七百余条之多,几乎是《红楼梦》的一倍。
其中叙述者语言中所运用的俗语有8条,其他都是出自作品人物之口,可见人物语言中自然运用适当的口语、俗语是在《红楼梦》子弟书中是更多运用的。那么子弟书语言的通俗性,对俗语的运用还体现在对俗语词汇和口头词汇的运用上。人物对话中最能体现俗语、口头语的运用,在对话中体现人物的不同性格,这在前面人物论中有所涉及,这里我们不妨就语言来看一看。归纳《红楼梦》子弟书中最有特色的人物语言,运用俗语词汇、口头词汇最有特色的主要是宝玉、黛玉、刘老老、凤姐、灯姑娘(晴雯表嫂)、傻大姐这几个人物。先来看看宝黛所说的俗语和俗语词汇、口语词汇。黛玉作为贵族小姐,从她的口中说出了6条俗语,占了较大的比例,加上宝玉的3条,光这对公子小姐所说的俗语就有9条之多。而二人在一起独处的时候,对话也较为随意,运用的俗语词汇比较多,可见两个人非同一般的关系。
这宝玉着忙复又赔不是,说好妹妹恕我言语不防头。
我从此竞把绝大乌龟化,等妹妹百年之后叶落归秋。
将妹妹贤德行书勒石上,我替妹妹驮于背上万载无休。
林黛玉听言不免噗哧笑,说呸也是个银样躐枪头。
宝玉说这个也就该罚你,我也到太太房内诉情由。
黛玉说你当你能过目成诵,还有个一目十行在后头。
这一段宝玉一时兴起,引用了《西厢记》中的话,表达自己的心意。黛玉心里听着高兴,表面上还要佯装委屈,扬言要去太太房里告状。急得宝玉以趣语哄逗黛玉,说自己是“大乌龟”、“我替妹妹驼于背上万载不休”。这段有趣的自咒之语是对原著的化用,原著写宝玉急着赔不是道:“要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叫个掘头鼋吃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儿,我往你坟上替你驼一辈子碑去。”而黛玉也转怒为喜,同样引用《西厢记》中的话“呸也是个银样躐枪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两位主人公在一来一去,一退一进中,表现了亲昵随便、无拘无束的关系。而其中,俗语词汇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再比如《悲秋》第四回中,宝黛二人又一次有了矛盾冲突,宝玉一再安慰讨好,也不能好佳人的怒气平息下去。黛玉对他的一番话也是极为口语化的:
说起开罢那边给我斯文着坐,方才我出去了受不了外边的风。
刚刚的睡醒你又来缠我,我知道你是我命中的小人魔难星。
似这般拉拉扯扯成甚么样子,也不管人家的手腕子发酸骨节儿疼。
动不动有人无人来上头上脸,讨人嫌更比从前说话儿疯。
知道么一年小二年大也该把那脾气儿改,
何苦呢传出去又惹的别人好说不好听。
还有那一句言词奉劝你,二爷的话好歹别当耳傍风。
谁像你终朝只在女孩儿们一处里搅,
从没见一个胭脂儿常沾在爷们的嘴上红。
这其中的“起开罢”、“你是我命中的小人魔难星”、“讨人嫌”、“话儿疯”、“耳傍风”等等词语,是通俗的口语词汇,从黛玉的口中说出,可见黛玉与宝玉的关系之亲密,黛玉可以这样毫不掩饰地批评宝玉,而“魔难星”、“讨人嫌”等词,又反映出一种名贬实褒的意味。宝黛的语言中所运用的俗语词汇和口语词汇,体现了二人亲密无间的关系,即使是从较有文学修养的贵族公子小姐的口中说出这些话,也显得风趣、自然,增添了情趣,也增进了二人之间的感情。
再看看体现不同性格的、却又反映本色的自然口语从下面人物口中说出有什么样的效果。
作为农村老妪的刘老老,前面已经有专门的章节做过讨论和分析。这里在略加举例说明,刘老老的语言可以说是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太的真实反映。“二入荣国府”闹出了很多的笑话,其中最能体现子弟书作者创新的还是老祖宗见到刘老老的一问一答,这一文一俗,一个文话儿谦辞,一个是“有错岔批”,逗得满堂大笑。
先看看老祖宗是怎么问的:
因问道老亲家贵庚年多少?花甲还是七旬与六旬?
为什么年来未见亲家的面,多因为事务儿匆忙疏淡了亲。
你若是不嫌俭慢就请下榻,何妨呢旷几天儿在此处存。
“贵庚”、“花甲”、“七旬”、“下榻”,这样正式的文言话语,粗村的刘老老能听懂也就真是奇怪了。也难怪她会理解错误,答非所问了;
忙应道少年时耕种我全都会,如今衰老了力难禁。
老祖宗方才问我田多少,能多少呢二亩薄沙零四分。
我家里离城不远三十里,最好我不用七寻与八寻。
这几年年成不济没收麦子,就便忙谁敢疏忽断绝了亲。
等来年麦子收成磨些个白干面,我送来老祖宗姑娘们尝个新。
北屯里破庙中就有那上塔和下塔,没意思逛一会儿的工夫就腻死人。
好一通回答,“能多少呢”、“磨些个”、“就便”“腻死人”,这才是从刘老老口中可能说出的话了。同是老妇人,一富一贫,一文雅一粗疏,在这语言对白中身份地位、文化修养都得到了极其生动有趣的体现。再比如《三宣牙牌令》中,刘老老的酒令也极有意思,“是个人都会种庄稼”、“七三儿七四儿是小娃娃”、“要四称五快把秤拿”、“这枝花难道就常开不落,落了时无非结个大倭瓜”等等。《红楼梦》子弟书中,刘老老语言中的俗语词汇、口语词汇要丰富得多,这在前文分析人物时已经有所涉及,就不多加赘述了。
凤姐在众年轻女子中是没有什么文化的,吟诗也只能说出“一夜北风紧”这样的句子。但是她的社会阅历、她的见识胆略、她的圆通练达却是众年轻女子中无人能比的,即使是男人也未必比得过的。自然她也练的一副好口才,在老祖宗和王夫人面前颇得信任和宠爱。正因为她的文化背景,她的见识,才使她的语言也多用俗语或口语词汇,呈现较为通俗甚至粗俗的特点。例如子弟书《露泪缘》中第六回“误喜”,凤姐试探宝玉后对老祖宗的一段话,就充分说明了她的语言色彩:
看他病体虽然痊可,只提林字儿就像蜜里油。
有说有笑一团高兴,出来进去好像个活猴。
虽然暂时将他哄过,只恐怕当场要露楦头。
打破了灯虎儿如何是好,兀的不是一天好事变成愁!
这是凤姐形容宝玉在得知要娶林妹妹后兴奋的样子,“像蜜里油”,形容心情的无比快乐与甜蜜,“像个活猴”,可见他几乎高兴得不能自己了。“楦头”、“打破灯虎儿”和“兀的”都是俗语词,这里“灯虎儿”就是灯谜的意思,而“楦头”,本指制鞋或制帽时所用的模型,一般为木制的,这里的意思是“兀的”就是“这”的意思。可见,在凤姐的嘴中说出了如此地道的俗语词汇是非常合理的,也增加了形象性和生动性。
还有很有特色的,出现在《芙蓉诔》中的灯姑娘的语言,她是晴雯的表嫂,晴雯被撵出怡红院后,就是住在她的家里。原著对她没有过多的叙述,子弟书中也只有在此篇的第五回“遇嫂”才让她登态台亮相。在子弟书中,灯姑娘远比原著要风流,也远比原著要丰满,她说出的话,道出了她的见识,可见她的阅历,也反映了当时的市民爱好和审美趣味。
书画琴棋学过没有?笙管丝弦习过不曾?
街市上楚馆秦楼曾去走,城儿外花街柳巷可闲行?
平日间好碰湖来好压宝?爱抛球儿爱拉弓?
十锦的杂耍看不看?傀儡的戏儿听不听?
骰子老阳学过没有?天九的牌儿你能不能?
这反映了市井的爱好和趣味。灯姑娘和刘老老又有所不同,她是生活在城市的下层妇女,日常接触的都是这类的东西。而在她对宝玉的问话中也透露出一个信息就是,当时的人们对于琴棋书画、花街柳巷、碰湖压宝、抛球拉弓、看杂耍、听傀儡戏、玩牌九还是非常喜好的,可见当时的社会风貌和市民的休闲娱乐。这一些都是小说原著所没有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创新,不在于灯姑娘本人,而在于她的市井语言和她的语言中透露的社会文化信息。
最后再说说傻大姐。傻大姐在小说原著中出现过两次,都是起了一个关键的揭示真相的作用,一是她拾到香囊,才有了抄捡大观园;再就是她把宝玉要娶宝钗的消息透露给了黛玉。而子弟书中,只有《露泪缘》第二回“傻泄”中出现了傻大姐,她也无意中将消息泄露,惹动了黛玉的心头之恨,才有了下面一系列的情节。从情节构思上来说,子弟书这一部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一提的是傻大姐和黛玉的对话,颇有意思,其中俗语词汇、口语词汇的运用非常丰富,符合人物的身份、背景,也对人物的性格的塑造起到很大作用:
(黛玉见傻大姐躲在山坡后哭)
忙问道丫头你哭因何事?有什么委屈你对着我说。
莫不是主子生气要责罚你?莫不是大丫头们把你挫磨?
那丫头傻头傻脑全不理,说人家委屈你怎么晓得!
林黛玉又是可怜又是可笑,说快快明言我替你撕罗。
大姐说方才我是无心的话,和那些姐姐们捞闲磕。
我姐姐不犯就打我,巴掌抡圆在脸上搁。
打得我火星乱爆金花滚,到如今还是嘴巴子生疼不敢摸。
黛玉说你这丫头真是傻,到底是为什么事情总不明白。
还只管冬瓜茄子胡拉扯,怄的我心烦谁合你耐磨!
因为是和智力水平有限的傻大姐说话,黛玉的语言也变得更加通俗了。“挫磨”、“撕罗”,都应该是当时的口语词,逼问傻大姐赶快把哭泣的原因说出来。那么傻大姐自然就是一通大白话了,“唠闲嗑”,说闲话、聊天,“数落”、“嚼舌”等等,现在在日常用语中也经常使用。还有后面的“忽喇巴儿的”、“打旋磨”都是形象的语言,一个是拟声词,一个是比喻词。黛玉随和、甚至哄逗傻大姐和傻大姐懵懵懂懂的对话场景也就如在眼前了。
以上列举的是《红楼梦》子弟书作品中人物的语言,运用俗语或俗语词汇、口语词汇的情况是比较多的,而且都极其符合人物的性格、背景和所处的环境,增加了文词的生动性和生活化。而在子弟书作品的叙述语言中,也大量运用了俗语或俗语词汇。例如《二入荣国府》第八回写道:“这婆子形容虽然笨他心中巧,常言道长老了的生姜更辣人。一句句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