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最喜欢的学生是谁?

不久前在当当购了本杨绛女士的《走到人生边上》，动机本是出于对书中关于神鬼之论的好奇，但读罢还是半信半疑，不甚了了。不过，倒是觉得在其它内容方面还是有些收获的。比如在《〈论语〉趣》一文中，杨绛提到，钱钟书和她都认为，孔子最喜欢的弟子是子路而不是颜回，最不喜欢的是不懂装懂、大胆胡说的宰予。我对于这个说法，心中甚为疑惑，找出《论语》又读了一遍，又查了一些资料考证，我的结论是孔子不喜欢宰予是真的（下回分解），但孔子最喜欢的学生还是应首推颜回，其次大概才是子路和子贡等。 在我以前的印象中，颜回可以用以下几个关键词描述：短命、寡言、无趣，只会苦修什么劳什子道德，弄得29岁就白了头，总之是让人觉得挺窝囊挺郁闷的那种人，不像人家子贡，贼聪明能干，特别会说话，让人佩服；也不像子路，虽说讲话做事轻率鲁莽，有些神经大条，但率直豪爽，敢作敢为，也算不失爷们本色。不过，现在我试图探讨的不是我最喜欢谁，而是是孔子最喜欢谁。所以下面还是从孔子的角度来推断。 一、志同道合《论语》关于颜回之死的记载：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颜回死时41岁，孔子已长颜回三十岁，已是年逾古稀之人，不知经历了多少人生风雨，况且孔子的性格是一辈子拘谨，面对颜回之丧，却哭得极其悲痛，“老天爷要我的命啊”，“要我的命啊”，连旁人都不忍，劝他节哀。想想看，没有极其深厚的感情，会这样吗？ 不过，《论语》里还有这样的记载：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颜渊死了，他的父亲颜路想给儿子的棺外再加一外棺，就是椁，但估计是无置办之资，请求孔子卖车赞助一把，却遭到孔子的拒绝。非但如此，弟子们想厚葬颜回，孔子也来阻止。当然人家没听他的，最终厚葬了颜回。 读到这一处，颇为不解：孔子为什么认为不该厚葬颜回？原来，孔子认为颜回的身份地位，和孔鲤是一样的，厚葬虽合情却不合“礼”。孔子所追求的就是建立一种上下有别、等级有序的社会秩序，他自己身体力行（见《乡党第十》，能看得人头晕），还教导颜回恪守之：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如果人人都按照礼仪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就可以保证这一秩序的安定。所以孔子对于“非礼”之事是非常厌恶的。对于孔子，选择以“礼”来办事，既是原则，又早就修炼成一种习惯，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他不爱自己的儿子吗？不爱颜回吗？亚里士多德有一句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孔子也可以说，“吾爱吾徒，吾更爱仪礼。”颜回是孔子学说忠实的追随者，我相信，在这个分歧上，颜回一定会坚定地站在老师的一边，可惜颜回这一次只能躺在那里了，任由门人把他厚葬，真的不能视、不能听、不能言、不能动了。 这里还有个寻思起来很有意思的问题，孔子的否决为何无效？颜路也曾是孔子的学生，他和那些门人难道就不知道要遵守礼法吗？《论语》里的有句话很著名：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人们通常理解为可怜的颜回挣扎在温饱线上，穷得可以。甚至有人断定颜回肯定死于营养不良。其实考证一下，颜氏家族曾是鲁国的贵族，只是经“三桓专权”、“陪臣执国命”两个时期后衰落了，但到颜路、颜回父子时，仍保有祖传的贵族身份，颜路尚有鲁卿大夫头衔，他们除陋巷简朴的住宅外还有五十亩郭外之田，十亩郭内之圃。但这些田产恐怕难以维持贵族家庭的生活档次，所以叫“简居于陋巷”。我想，就算没有豪宅，没有车马，但一般的生活水平还应该是有的吧。在上古，贵族的墓里大多有椁，所以颜路想以棺椁安葬颜回，是可以理解的。以颜回的身份，能不能享有椁，也许是无可无不可吧，所以，大家都不管孔子的那张反对票了。 颜回这种“贫而不贱”的没落贵族身份，和孔子是极为相似的，所以他和孔子在对旧秩序的热爱这一点是真正的志同道合。在颜回身上，也有一种理想主义胜于实用主义的气质。我们知道孔子周游列国，厄于陈蔡，处境悲惨。《史记·孔子世家》有一段记载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未吾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子路出，子贡人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子贡出，颜回人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从这一段就可以看出，子路、子贡和颜回以及他们和孔子的关系有着怎样的不同。我们以后人的眼光看，孔子的学说不容与当世，注定不会成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坚持自己的理想何其之难啊！面对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重重矛盾，大多数人都会怀疑、动摇，选择向现实低头妥协，只有极少数人痴心不改，一条道跑到黑。子路怀疑孔子的学说“未仁”、“未知”，子贡则认为理想太高了，应该更具实际情况降低标准，只有颜回很坚定地说：“不被容纳怕什么？不被容纳然后才现出君子本色！”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孔子当时的心情，在世人都怀疑你时候，在你面临最艰难处境的时候，有人理解和支持是多大的欣慰啊！所以孔子十分开心，说,Great!My baby!要是你有许多money，我情愿为你打工当管家呀！正向孔子所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不经磨难考验，怎知一个人的本色！在这世上，颜回是与孔子志同道合的唯一知己。 二、情如父子 颜回13岁即入孔子之门，苦心向学，但他性格内敛，听得很专心，（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但老师说什么他都说是啊对啊，这一表现曾让孔子怀疑他的智商，但经过考察，孔子发现颜回智商是没问题的。（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甚至发现他的智商其实是很不得了的（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这一点，我想孔子和子贡应该没有胡乱谦虚的必要。 但所谓教学相长，教与学是个互动的过程，教颜回这样太听话的学生是很郁闷的。在《论语》中，我最爱看子贡和孔子的对话，子贡发问连珠炮似的；子路的语录也很有趣，率真得可爱。人和人交谈，就好比打球，你来我往，有呼有应才有趣，按照我的经验，和实力稍强于自己的对手打球最有趣，如果对手太强了，他又不让你，会打得很压抑；对手太弱了，你成了发球机器，也实在是无趣得很。所以孔子也曾发过牢骚批评颜回（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看来，遇到太顺从的人，也是件让人崩溃的事。 不过颜回对孔子学说的高度热忱和执着精神是其他弟子没有的：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馀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再加上他曾跟随孔子周游列国14年，颠沛流离；重归鲁国后帮助孔子整理典籍，呕心沥血。颜回有这样的勤勉，这样的经历，以及连子贡和孔子都自叹不如的聪慧，想想看，颜回的学问修炼到什么程度？颜回是当之无愧的孔门首席大弟子。可以说，如果不是早死，传承孔子衣钵的一定是颜回了——这既是颜回的志向，也是孔子对颜回的期望。 孔子和颜回情如父子是很有可能的。孔子说：“颜回是把我当做父亲看啊”！相必孔子也是把颜回看做儿子。想一想，颜路为什么会对孔子提出卖车买椁这种要求呢？原因就在于此。如果不是这种关系，颜路提出这个要求就显得唐突，很有些不近人情了。还有句话值得品味：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这句话的背景是孔子周游列国途经匡地时，被误认作曾侵犯匡地的阳虎而被匡人围困。师徒历经磨难重新见面，孔子说，“我以为你死了。”颜回说，“你还在，我怎敢死？”颜回的话有生死相许的意味。我总觉得热恋的情人或相守了一辈子的老夫老妻之间似乎才可以说这样亲密的话——这话如果是出自真心的肺腑之言，那二人之间一定有着不寻常的深情。孔子和颜回都不是说话轻佻的人，我想，孔子和颜回的感情一定也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吧。 谁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呢？以上只是我的猜断。正确与否，不去管它，唯觉读书之乐，庶几可暂时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