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登楼赋
登楼赋
〔东汉〕王粲
【作者小传】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省邹县西南)人。少有才名。汉献帝初平初,因董卓劫持汉室君臣迁都,随父由洛阳西至长安;西京扰乱,南下投奔荆州牧刘表,未被重用,羁留荆州达十五年之久。后归曹操,辟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官至侍中。王粲为“建安七子”之一,其诗辞气慷慨,有部分反映社会动乱和人民疾苦之作,现实性比较强烈。其赋抒情真挚,风格清丽。在七子中成就最高,与曹植并称“曹王”。明人辑有《王侍中集》。
【题解】王粲怀抱用世之志,南下依附刘表,未得重用,心情郁闷。建安九年(204),即来到荆州第十三年的秋天,王粲久客思归,登上当阳东南的麦城城楼,纵目四望,万感交集,写下这篇历代传诵不衰的名作。因作者身当乱世,亲历离乱,又怀才不遇,宏图难展,所以赋中充盈着沉郁悲愤的失意之叹。但这种情绪并不消沉,它源于作者乘时而起,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是建安时代知识分子积极进取的时代精神的反映。作为一篇抒情小赋,作者把内心感情的抒发,与有明暗虚实变化的景物描写结合起来,或情随景迁,或因情设景,使全篇惆怅凄怆的愁思更加真切动人,故能激起历代文化人的共鸣。
登兹楼以四望兮〔1〕,聊暇日以销忧〔2〕。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3〕,倚曲沮之长洲〔4〕。背坟衍之广陆兮〔5〕,临皋隰之沃流〔6〕。北弥陶牧〔7〕,西接昭丘〔8〕。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9〕。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10〕。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11〕。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12〕。钟仪幽而楚奏兮〔13〕,庄舄显而越吟〔14〕。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15〕。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16〕,畏井渫之莫食〔17〕。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18〕,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19〕。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选自明刻本《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王侍中集》
登上城楼向四处眺望啊,暂借此日来排遣忧愁。遍观这楼所处的环境啊,实在是明亮宽敞、世间稀有。一边挟带着清澄的漳水的通道啊,一边倚靠着弯曲的沮水的长洲。背靠着高而平的大片陆地啊,面对着低湿原野中的沃美水流。北面可到达陶乡的郊野,西面连接着楚昭王的坟丘。花卉果实遮蔽了田野,小米高粱长满了垅头。虽然真美却不是我的家乡啊,又哪里值得作片刻的停留!
遇到这混乱的世道而迁徙流亡啊,悠悠忽忽超过十二年而到了今天。情怀深切总想着返回故乡啊,谁能承受住沉重的感情负担?靠着栏杆向远方了望啊,迎着北风敞开了衣衫。平原广阔我极目远望啊,却被高高的荆山挡住了视线。道路曲折而漫长啊,河流悠长渡口深远。悲叹故乡的阻塞隔绝啊,止不住泪水纵横满面。当初孔子困在陈国啊,曾发出“回去吧”的哀叹。钟仪被囚禁仍演奏楚国的乐曲啊,庄舄显达了仍操着越国的乡言。人情在怀念故乡上是一样的啊,难道会因受困或显达而把心思改变!
想到时光的飞速流逝啊,等待黄河水清却不免令人失望。但愿王政能一旦安定啊,可以凭借清明的时世施展力量。我害怕象葫芦那样空挂不用啊,又担忧象井水淘清了却无人品尝。走走停停我反复徘徊啊,太阳匆匆要到山后躲藏。风声飒飒从四面吹来啊,天色昏暗而惨淡无光。野兽惊惶四顾寻找着同伴啊,鸟儿相互鸣叫鼓起了翅膀。原野寂静而悄无人影啊,只有赶路的人在急急奔忙。心里悲伤而有所感触啊,情意哀痛而悲愤凄伤。顺着阶梯往下走啊,愤闷的情绪充塞胸膛。直到半夜还无法入睡啊,翻来复去我在苦捱时光。
(方智范)
【注释】
〔1〕兹楼:指麦城城楼。关于王粲所登何楼,向有异说。《文选》李善注引盛弘之《荆州记》,以为是当阳城楼。《文选》刘良注则说为江陵城楼。按赋中所述“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和“西接昭丘”的位置,应为当阳东南、漳沮二水之间的麦城城楼。〔2〕暇:通“假”,借。〔3〕漳:漳水,在今湖北当阳县境内。浦:大水有小口别通曰浦。〔4〕沮(jū居):沮水,也在当阳境内,与漳水会合南流入长江。〔5〕坟衍:地势高起为坟,广平为衍。〔6〕皋隰(xí席):水边之地为皋,低湿之地为隰。〔7〕陶:乡名,传说是陶朱公范蠡的葬地。牧:郊野。〔8〕昭丘:楚昭王坟墓,在当阳县郊。据《左传·哀公六年》记载,楚昭王是春秋时深知用人之道的明君。〔9〕纪:一纪为十二年。〔10〕向北风:王粲家乡山阳高平在麦城之北,故云。〔11〕荆山:在今湖北省南漳县,漳水发源于此。〔12〕昔尼父两句:尼父,即孔子。孔子在陈绝粮,曾叹息说:“归欤!归欤!”(见《论语·公冶长》)〔13〕钟仪句:钟仪,楚国乐官,被晋所俘,晋侯使之弹琴,仍操楚国乐调。《左传·成公九年》:“乐操土风,不忘旧也。”〔14〕庄舄(xi细)句:据《史记·陈轸传》,越人庄舄在楚国做大官,病中思乡,仍发出越国的语音。〔15〕河清:据《左传·襄公八年》,逸《诗》有云:“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古以黄河水清喻时世太平。〔16〕惧匏(pao袍)瓜句:《论语·阳货》:“(子曰)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以匏瓜徒悬喻不为世用。〔17〕畏井渫(xie卸)句:《周易·井卦》:“井渫不食,为我心恻。”渫,除去井中污浊。井渫莫食喻己虽洁其志而不为世用。〔18〕阒(q|去):寂静。〔19〕忉(dāo刀)怛(dá答):悲痛。憯(cǎn惨)恻:凄伤。
阿房宫赋原文
阿房宫赋译文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六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六国覆灭,天下统一。四川山林中的树木被砍伐一空,阿房宫殿得以建成。(它)覆盖了三百多里地,几乎遮蔽了天日。从骊山的北面建起,曲折地向西延伸,一直通到咸阳。渭水和樊川,浩浩荡荡地流进了宫墙。五步一座高楼,十步一座亭阁;长廊如带,迂回曲折,屋檐高挑,象鸟喙一样在半空飞啄。这些亭台楼阁啊,各自凭借不同的地势,参差环抱,回廊环绕象钩心,飞檐高耸象斗角。弯弯转转,曲折回环,象蜂房那样密集,如水涡那样套连,巍巍峨峨,不知道它们有几千万座。那长桥卧在水面上(象蛟龙),(可是)没有一点云彩,怎么会有蛟龙飞腾?那楼阁之间的通道架在半空(象彩虹),(可是)并非雨过天晴,怎么会有虹霓产生?高高低低的楼阁,幽冥迷离,使人辨不清南北西东。高台上传来歌声,使人感到暖意,如同春天一般温暖;大殿里舞袖飘拂,使人感到寒气,仿佛风雨交加那样凄冷。就在同一天内,同一座宫里,而气候冷暖却截然不同。
(六国的)宫女妃嫔、诸侯王族的女儿孙女,辞别了故国的宫殿阁楼,乘坐辇车来到秦国。(她们)早上唱歌,晚上弹琴,成为秦皇的宫人。(清晨)只见星光闪烁,(原来是她们)打开了梳妆的明镜;又见乌云纷纷扰扰,(原来是她们)一早在梳理发鬓;渭水泛起一层油腻,(是她们)泼下的脂粉水呀;轻烟缭绕,香雾弥漫,是她们焚烧的椒兰异香。忽然雷霆般的响声震天,(原来是)宫车从这里驰过;辘辘的车轮声渐听渐远,不知它驶向何方。(宫女们)极力显示自己的妩媚娇妍,每一处肌肤,每一种姿态,都极为动人。(她们)久久地伫立着,眺望着,希望皇帝能宠幸光临;(可怜)有的人三十六年始终未曾见过皇帝的身影。燕国赵国收藏的奇珍,韩国魏国聚敛的金银,齐国楚国保存的瑰宝,都是多少年、多少代,从人民手中掠夺来的,堆积如山。一旦国家破亡,不能再占有,都运送到阿房宫中。(从此)宝鼎(看作)铁锅,宝玉(看作)石头,黄金(当成)土块,珍珠(当作)砂砾,乱丢乱扔,秦人看着,也不觉得可惜。
唉!一个人所想的,也是千万人所想的。秦始皇喜欢繁华奢侈,老百姓也眷念着自己的家。为什么搜刮财宝时连一分一厘也不放过,挥霍起来却把它当作泥沙一样呢?甚至使得(阿房宫)支承大梁的柱子,比田里的农夫还要多;架在屋梁上的椽子,比织机上的织女还要多;参差不齐的瓦缝,比人们身上穿的丝缕还要多;直的栏杆,横的门槛,比九州的城廊还要多;琴声笛声,嘈杂一片,比闹市里的人声还要喧闹。(这)使天下人们口里虽不敢说,但心里却充满了愤怒。秦始皇这暴君的心却日益骄横顽固。于是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刘邦攻破函谷关;项羽放了一把大火,可惜那豪华的宫殿就变成了一片焦土!
唉!灭六国的是六国自己,不是秦国。灭秦国的是秦王自己,不是天下的人民。唉!如果六国的国君能各自爱抚自己的百姓,就足以抵抗秦国了;(秦统一后)如果也能爱惜六国的百姓,那就可以传位到三世以至传到万世做皇帝,谁能够灭亡他呢?秦国的统治者来不及为自己的灭亡而哀叹,却使后代人为它哀叹;如果后代人哀叹它而不引以为鉴,那么又要让更后的人来哀叹他们了。
【作者】杜 牧
杜牧(803-852),字牧之,唐朝万年人(今西安),晚唐杰出的诗人、文学家,人称“小杜”以别与杜甫。他与李商隐并称为“小李杜”。
《阿房宫赋》是杜牧的成名之作。他凭借此文中了进士。(见余秋雨《山居笔记》)